99學年度優良教師-王童老師

  • 2019-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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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艱難也永不放棄他說:「我真正想要教導學生的是,再艱難也永不放棄,做最好的準備等待機會。」一如他孜孜不倦的示現,毫無僥倖。

文/教學與學習支援中心 陳幸嬋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99學年度優良教師

學歷:

台灣國立藝術大學美術系畢業

美國夏威夷大學戲劇系舞台設計組研究


人物速寫

以深厚的美術基礎為根柢,從電影基層勤學練起,跨足攝影、舞台設計、服裝設計、導演、編劇…,以悲天憫人的人文性格大筆馭氣、細筆繪情,用深入淺出的戲劇語言翔實記錄下臺灣社會的底蘊。四十多年的紮實歷練與自我突破,成就了第十一屆國家文藝獎得主、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電影創作學系創系主任-王童。


當他站上臺灣電影界的頂端,手捧獎盃光芒萬丈,心裡卻惦記著當年提拔自己的師長、啟示對文化藝術的執著,「沒有他們,哪有今天的得獎人。」而今,王童老師也踏上執教的道途,懷抱著對恩師的感念以及對電影創作的滾燙熱情,面對年輕優秀的學子學習電影,亦喜亦憂,「喜則台灣電影後繼有人,憂則台灣電影何日才能再風起雲湧?」字裡行間流露出嚴師慈父的殷殷期盼,他說:「我真正想要教導學生的是,再艱難也永不放棄,做最好的準備等待機會。」一如他孜孜不倦的示現,毫無僥倖。


跨域緣起

談起步入電影圈的緣起,王童老師笑笑的道:「因為家裡窮要賺錢,以前想賺錢都去當老師,但當老師錢還是少。有一年暑假,劭氏電影公司一個香港導演挑到我,讓我去畫背景,一個暑假賺的錢就夠我們家五個大學生繳學費,我說這個行業很好,還是為了生活。這當然是一個必然的過程,但為什麼會有興趣?是因為老師。」在國立藝專美術科的求學期間,喜歡繪畫與攝影的龍思良老師以身示範純美術背景也可以具備不同領域的專長;而吳耀宗老師則對電影有滿滿的熱愛,常在課堂間鼓勵美術科的同學要走到電影去;系上幾位老師更帶動班上同學投身參與台灣當年最有名的劇場,這些日常生活的點滴,悄悄滋養著王童老師內心跨域發展的種子。憶及當年,王童老師說:「六o年代很精采的,文化復興,造就了臺灣畫家也好、音樂家也好、劇場也好,當時還有《文學季刊》、《現代文學》、歐洲雜誌…,那時的我們渴望去國外學習,出不去,就靠留學生回來教。」從最基層的小美工做起,汲取臺灣文藝最燦爛時節的養份,成就而今不墜的綻放。


鮮為人知的是,早年的王童老師私底下的興趣是做模型,當時,水墨畫現代化大師劉國松老師相當激賞王童老師的手藝,力勸王童老師申請夏威夷大學戲劇系舞台設計組研究所,學成歸國的王童老師立刻獲華視高薪聘請,但沒隔多久,王童老師卻毅然決然地放棄了電視圈,回到僅有電視圈四分之一待遇的電影圈,此後,他幾乎跟所有主要的台灣導演都合作過,涉足過任何類型與風格的電影。王童老師打趣的分享自己那時的心境:「我在電視圈,三十天都不快樂,只有一天是快樂的,就是發薪水那天很快樂,可是我到中影呢,三十天都快樂,就那一天不快樂,那你要選擇怎麼樣?我當然選擇三十天快樂,那一天很容易過嘛。後來我覺得我往電影創作走對了,不為很好的俸祿而走錯路,它不是錯,是對我來講有點不值得。」王童老師輕描淡寫話當年的語氣裡有難以忽略的決心、熱情、創意及生命力,只需要機會的縫隙,多艱困的環境都能頂天立地的吐露枝枒、琢磨出電影界的新星。

這一生所學的都要給學生

從影迄今四十餘年,擔任過一百多部電影的美術指導,導演電影十二部、得獎無數,1984年的《策馬入林》更獲得「亞太影展最佳美術指導」驚艷國際,影評、媒體廣譽其為「臺灣黑澤明」,繁華尚未落盡,王童老師再次跨域投身於教育,「知識、經驗、研究要給下一代,新生代才有機會跟希望。這是我的目標,所以才來教書。」但怎麼教呢?王童老師正色道:「我們學校是藝術大學,藝術大學是甚麼意思?為什麼不是藝術技術學院?因為我們不是師傅,我們是藝術家,技術是基本功課,我們是訓練學生開智慧的地方,開智慧就是他的藝術素質要提高、人文氣質要高、品德要好,所以到這學校來不一定在老師身上獲得甚麼,而在於整個環境的氛圍,他進來以後就有一種吸收。早期大陸很多九歲、十歲小孩學戲,甚麼都不會,可是在戲班子久而久之就變成名角,譬如梅蘭芳,會畫、會詩、談吐好、唱也好、氣質高,為什麼?因為他是被薰的,藝術領域是薰來的,不是教來的,他看到甚麼他就成長。」


王童老師亦認為教書不是教功課,而是教人生歷練,「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關心他的未來,領他、拽他、引他,他不讀,你騙他可以啊」,處於資訊氾濫的現代社會,即使沒有老師的教導,學生依然可以透過圖書館、網路取得豐富知識,「可惜的是現在的學生年齡不到、用心不到、速度太快、靜不下來、不會篩選過度膨脹的資訊,是現在學習藝術的年輕人無法融會貫通的原因。」

人文為體、科技為用

這位帶動臺灣電影蓬勃發展的重要推手,曾因《稻草人》捲起褲管親自在外景場地上栽植出綠油油的稻米田,亦為《無言的山丘》,挽起袖子、捉起鐮刀割掉成片比人還高的芒草,種下油菜花籽,力求真實呈現細節,電影上的數位效果多用於做不到的、不能拍的。當今日的數位科技已能使用3D流暢表現虛擬場景並蔚為風潮,王童老師嘲解地說自己不喜歡3D是老輩的想法,也違反科技趨勢,認為「為了立體、圖那麼一點距離,就表示我會,也是一個形式流行。一個好的故事不在乎立體,感人的東西幹嘛要立體,故事再不好看,搞立體也沒有用啊。」字字句句鞭辟入裡,提醒學子切勿捨本逐末、盲目追求流行。


而科技數位化時代的來臨,對電影人又有著怎樣的衝擊與變化?王童老師評估:「數位化縮短了時間,讓人我之間非常容易溝通,這個演變在這二十年間變成一個新的美學。以前我們發生一個事情,很急忙要去打電話,電影要拍出這個過程,時間浪費很多,現在手機一打就通了,所以電影的美學節奏在變、畫面在變、剪接編輯在變,而且現在的觀眾很懂視覺,你不必囉囉嗦嗦說事情。」以《牡丹亭》為例,「以前沒有燈光,所以火把用最重的紅色、牡丹花繡得很大、畫很濃的妝,老遠就看到,現在沒有必要,就恢復到優雅,我們越做越精越美。藝術是越減(簡)越好、越加越壞,中國戲劇是最古老的抽象,沒有門沒有窗但都有,是動作表演就有了,但他們要擺個門窗,我覺得是沒有開悟。」避免刻意雕琢,回歸質樸真實,自中萃取而出的美學反顯精純有力。


王童老師更進一步指出專才教育對培育藝術人才的隱憂與錯解:「藝術必然是跨領域的,譬如『導演』要懂視覺美學、光、色彩、走位、攝影機運動與調度、建築、故事的時間空間與脈絡。中國傳統吃腦補腦,學電影看電影,人的身體健康甚麼都要吃,多元就是跨領域,如果學電影只看電影的書會貧血,詩詞小說文學、繪畫、音樂、歷史地理…必要讀,如果沒有這個修養會很單薄。電影不是看你的基礎多好,而是透過電影畫面看你這個人在想甚麼、表達甚麼、有沒有內涵,否則就變成『市場』了。純技術、花俏、炫當然還是有存在價值,但我們不是訓練這種。不管科技它怎麼變化,都有一個基本因素就是美學,基礎打不好,任何的科技你都不會用,如果你有頭腦、有美學訓練、有很厚的底子,它是被你用的。所以還是要學人文的東西,越多越好,電腦只是一直在換,你可以使用懂電腦的人來控制,不見得一定要變成技術人員。」

內在大於外在的藝術家

王童老師二十七歲時,世界正值追求彩色影片的時代,那時,有個記者問黑澤明:『你的電影那麼好看,別人都用彩色,你怎麼還在用黑白?』黑澤明回:『為什麼要拍彩色電影?我沒有找到我的顏色啊!』王童老師說:「我二十幾歲的時候聽到這段話,覺得這人也太狂妄了,天就藍的、樹就綠的,你要甚麼顏色?後來我看了他後期那幾部電影,天變成粉紅色、服裝華麗得不得了,三十歲的時候我領悟到了黑澤明講『我的顏色』,厲害啊,他跨到繪畫了,他的顏色不是純自然或生物的,而是心理的。黑澤明的顏色會說故事。」從黑白轉換到色彩,某種程度上也在歷經跨域的延展,從導演搖身一變成為美術家的黑澤明,拓展了色彩本身奇妙變化的各種可能性,使顏色不再只能侷限於實際的性質。再進一步,「顏色是有主觀的,藝術家是內在大於外在。」例如:「我們常常會換衣服,外面的表面變了,但你還是你,裡面才重要。黑澤明的劍道七武士拍完了,可他後面有個內容-人道、關懷,藝術沒有人性、關懷就沒有美的感覺,只有形式。


王童老師接續著說:「藝術也是不能習慣的,太習慣就不用腦、沒進步了,藝術要一直挑戰。為什麼世人推崇Picasso?因為他的基礎好,從寫實、印象、藍色時期、立體派…,帶領藝術的創作、一直改變,基礎好才會慢慢變。」一如基本馬步是所有武功衍生發展的基石,「正楷寫好了自然會寫到草書去,接著就變成無形的繪畫,沒有意義,字也不像字了,是一個構圖,就是太極。基本功好了,就是美,形式已經破掉了,有形嗎?有,形式已經存在裡面了。形式是基礎,然後無形,無形變成有形,這是哲理,也就是美國人拍不出來的李安所涵養中國文化。」


話鋒一轉,王童老師順勢直指現在學習藝術學生的盲點,「很多學生被我罵,拍一部電影說風格,我說你有甚麼風格,風格是你慢慢做、做到一個階段,別人領悟到這是你的風格,怎麼自覺起來了?風格是行雲流水慢慢累積,不要在乎、不要有目的,比如說,為了討好老師畫一張畫,那老師的藝術在裡頭了;流行甚麼我趕緊畫好拿去賣,那畫就不好看了。藝術是完全恢復到自然,創作者無所求那畫,最好的創作就出來了。你把忙碌放前面,你的藝術價值就很危險,應該是藝術創作到最後產生結果,把結果放前面,痕跡就出來了。」就電影的學習方法而言,王童老師期勉學生不要以電影賞析的「量」誤判了吸收消化的「質」:「你電影看了幾千部,不會整理了,我比你們厲害吧,我永遠就二十部電影,經典二十部,當我看到一部好的,我淘汰二十部裡面比較不好的加進去,基本馬步蹲好了,打敗天下。」

用現代的思想體現傳統的價值

而藝術價值的珍貴處也在於尊重傳統、體現傳統的精神內涵,以王童老師擔任服裝設計的「花神」一戲為例,由於在傳統上沒有定規的形象,因此有極大的發揮空間。早期的「花神」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拿一朵花去保護男主角,不僅不美也太複雜了,王童老師於是把各式各樣的中國傳統花卉繡在花神的服裝上,並依據主角的人物特性與心理表情進行更細部的設計,一樣達到了意義,但不那麼僵硬。美術放進去了、舞蹈放進去了、光影放進去了,接著有人提議可以拿一支柳條,王童老師從善如流更創新的研製了具柳條意象卻比柳條更飄逸的綢帶,又將綢帶的顏色賦予象徵意義,綠色代表清純的美,紅色代表愛情,白色則代表遊魂,「不單在戲劇裡面找元素,而是多方的從服裝、光影、舞蹈、繪畫去找,這就是跨領域。從柳條到綢帶,這是甚麼?敦煌壁畫的飛天,突顯水袖的美,傳統的再研發。」反觀當代最流行的東西其實也是傳統的再利用,最古老的便是當年最流行的,例如現今火紅一時的客家花布,又如明朝的傢俱特色-簡,到了清朝流行雕花,複雜、華麗。「這些東西都是好東西,可搬到今天你要用在哪裡?」王童老師強調傳統絕對不是壞的,傳統可以再造新的流行,但重點在於人是否具備內在涵養足夠萃取核心軸點,再現風華。

人生即作品

「我現在要拍一部電影,一年半了,錢已經快到位了,我的心裡面很簡單,拍也可以、不拍也可以,為什麼?因為我拍完了,你怎麼拍完了?劇本我也畫完了,從第一個鏡頭畫到最後一個鏡頭,我滿足了,我看完了一部電影。」渾厚的嗓音底混摻著佛家隨遇而安的平和安定,不僅只是藝術家,而是更進一步地將藝術的精神、理念拓充延展至生活的每一塊角落。


這樣的王童老師自認生命在妻子離世時拐了大彎:「哪個時候開始變,我太太死了以後,很恩愛的一個同班同學,就死了,那時我剛好拍一部電影叫《陽春老爸》,我一拍完、她死了,我就變成陽春老爸了,生死要看開,這麼恩愛你也救不了她啊。」從反社會性格鮮明的藝術家轉化到人道關懷色彩濃烈的藝術人,王童老師說這是「受了大的刺激,不計較了。」並轉述聖嚴大和尚的話:「本來就沒有我,我來了,你們有了念欲、情感,我走了,你們就痛苦,有了『我』,你就放不下」。所謂藝術家的氣度也應當如此,「有這種領悟的話,你會活得快樂、不計較」。

訪談後記

時而幽默時而嚴肅,言談間巧妙揉合藝術、哲學、神學的要義,精闢獨到的觀點流瀉出博學多聞的豐厚閱歷,精煉的語言與開放而具感染力的聲音表情,引領我們有機會一窺這位電影界巨擘近七十年的人生故事。於是,我們也終於明瞭,所謂的藝術家到了一定的年齡,不強求了,他的人生也就是他的作品了。

延伸閱讀

藍祖蔚(二o一o)。七日談電影。典藏藝術家庭。

焦雄屏(一九八八)。臺灣新電影。時報文化。

林蔓繻、王怡之(二oo六)。王童:劇本是電影的靈魂。劇作家,一期,P二十二~二十五。

林蔓繻、王怡之(二oo六)。當紅孩兒踩上風火輪--王童談臺灣新動畫出路。劇作家,一期,P二四四~二四九。

吳錦勳(二oo五)。總要給自己一種漢子的感覺:『臺灣黑澤明』王童,打造首部3D動畫『紅孩兒』。商業週刊,九二六期,P七十八~八十。

鄭平(一九八五)。專訪導演王童『藝術要兇悍、電影要霸氣』。世界電影,二o一期,P八十八~九十。